初冬的午后,夹杂着雪片飘飘洒洒下了半日的雨忽然停了,不过片刻,暖黄色的日头吃力地推开厚重的云层钻了出来。
天终于晴了。
婉华坐在徐徐行驶的洋车上,拂开丫环阿千撑着的墨绿色纸伞,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冰冷的日头道:“雪停了,把伞收起来吧!”
“是。”阿千听话地把纸伞移到一旁,抖落干净碎雪收上了。她收好伞转回头的瞬间,不禁对着自家少奶奶清雅绝美的侧颜发了片刻的呆。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美得不像话,金色的阳光和少奶奶呼吸时吐露的白雾掺杂在一起,似冬日似夏日。少奶奶静静地端坐着,像传说中主宰季节的神明。
她从未见过比少奶奶更美的女子,至少在她们临泉镇没有。
或许是临泉镇太小了,不过她更相信是少奶奶真的太美了。
所以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二少爷会看不上少奶奶,这桩亲事明明是章家死乞白赖向云家求来的。
她本是章家的丫环,一年前被父母以死契卖进的章家,进府不久就到了刚过门的少奶奶身边伺候,少奶奶又待她极好。是以她是打从心底里为少奶奶的境遇愤懑不平的。
当年章家求娶少奶奶一事哪怕是老夫人的主意,二少爷并不情愿,但提亲接亲的时候二少爷可都是出了面的。结果呢?二少爷不等三朝回门就借口学校有事扔下少奶奶上北平了。好在她不平是她不平,少奶奶似乎并不怎么难过,又或许是故作坚强不肯教人看出自己的难过吧!
心里这么想着,再看向自家少奶奶时阿千更心疼了。
洋车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行着。
拉洋车的是个敦实黝黑的大小伙子,名唤芒子,是章家府上的包车夫。他路过万相戏楼时脚下一顿,怯怯地回头望着婉华道:“二少奶奶今儿不听戏么?”
他这车说是章家的,其实是云老爷买给二少奶奶的陪嫁,平日里他的月钱也是二少奶奶在给,所以他都是紧着二少奶奶先用,章家别的人要使唤他,他也会先问过二少奶奶。
临泉镇的人都道云章两家结亲的事是云家高攀了,都说云升米铺不过是小小商户,章家老太爷却是镇上唯一的进士。哪怕老太爷早不在了,二少爷又在北平最好的中学上学,世代书香之家。其实哪怕连他们这些在章家做事的下人都知道,章家早就不行了,求娶二少奶奶图的什么还用猜么?云老爷就二少奶奶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云家的一切未来都是少奶奶的。
“不听戏了。去宝禄楼逛逛。”婉华抬眼目视前方,假装没有看到芒子充满同情与爱慕的视线。她不稀罕谁的爱慕,更不需要谁的同情。章二让她和爹爹受的屈辱,总要还回来的。
宝禄楼是临泉镇最大的珠宝店。前两年刚开的,门脸儿不大,装潢得十分洋派,门口挂着两盏红铜色的电汽灯。北平要是有了什么时兴的首饰玩意儿,宝禄楼也很快就能有,也不知宝禄楼的东家有什么厉害的进货门路。
“二少奶奶来啦!”婉华的洋车刚到门口掌柜的就顶着笑脸迎了出来。
婉华冲掌柜的点头一笑道:“嗯。我家阿千下月就十四了,来给她挑点首饰。”
搀着婉华往里进的阿千听到这话怔了一怔,鼻间忽然涌起股子浓浓的酸意。她从来没有收到过生辰贺礼,家里穷是一回事,可是哪怕再穷爹娘也会给弟弟过生辰,她和姐姐们是从来没有的。而她到少奶奶身边伺候才不过数月……
“不用了少奶奶。”阿千惶恐地摆着手。
“怎么不用?姑娘大了总要有些首饰傍身的。”婉华不由分说地拉着阿千走到玻璃台面的柜台前,让伙计把盛着金银镯钗的首饰盘端出来给阿千挑,亲自挑了只金簪给阿千插到发上,端详着道:“快去镜子前瞧瞧,不喜欢就再试别的。”
阿千照镜子的功夫,婉华随手指了指柜台下那两只蕾丝做得发夹发网道:“这些也包起来。”
婉华是宝禄楼的常主顾,掌柜的知道她买首饰前都会试试,有些疑惑地道:“二少奶奶不先试试么?”说完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赶忙道:“当然了,二少奶奶戴什么都是好看的。只是……”
“这是送给大嫂和立珠她们的。”婉华冲掌柜的笑了笑。
“章家不愧为临泉镇之表率,待人和气不说,妯娌间也和睦。”掌柜的由衷地夸赞道:“二少奶奶与大少奶奶和大小姐的感情真是好。”
婉华仍是客客气气地笑了笑。
她给阿千买了首饰这事在弹丸大的临泉镇根本瞒不住,不顺便送章家人点什么怎么堵住她们的口?爹爹身子正不好,她不想再有闲言碎语飘到云家让爹爹担心。不过她存了小心思,送阿千的是真金白银的首饰,送章家人的却是眼下时兴的西洋蕾丝。那蕾丝饰物虽美又贵,却用不了太久,也很难再换成现大洋。
章家人想从她身上讨到便宜?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