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苦笑:“一个婴儿。”
他说:“我去参加了那个孩子的葬礼,在葬礼上我发现没发被感知到的人又变成了山姆的大儿子。那之后我开始调查芬奇家的历史,五百年来,从挪威到美国,你们始终被不幸的死亡所缠绕,每一代几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到结婚生子,只有寥寥几人能够活到看见第三代出生,就像是……他们是被选中的,被从兄弟姐妹中选择活下来。
“在我追溯完芬奇的家族史之后,我又得知山姆的大儿子也因为意外不幸身亡。”
“接下来是潼恩?”拉妮娅问。
查尔斯颔首:“你的母亲。然后是你的哥哥们,最后是你。”
一时间没人开口。
是那个声音吗?拉妮娅漫无目的地想。
她放任自己走神,过了会,才听见查尔斯说:“在山姆去世时我曾经拜访过你的曾祖母和母亲,我告诉了她们我知道的一切,希望能够提供帮助。但是……”
他想了想,笑容越发无奈:“你的曾祖母非常固执,她拒绝离开房子,不过她请求我带走你的母亲,希望我能够拯救她,可惜你的母亲非常讨厌我。”
“为什么?”杰森插了句嘴,“她不信任你?”
“潼恩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查尔斯婉转地解释。
“不久后,我因为一些事不得不暂时把目光从你的家人身上移开,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有时间再去拜访,那时候你已经出生了,而你又给了我一个惊喜。”
查尔斯说:“你是一个变种人。”
拉妮娅微微蹙眉:“你当时说过我不是变种人。”
查尔斯微微一笑。
他又一次用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温悯的目光望着拉妮娅,轻轻说:“因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再是活人了。”
“你的大哥意外去世之后,潼恩带着你离开了西雅图,她把你送到了泽维尔学院,那时候你遇到了琴。”
“她们关系很好。”拉妮娅说。
查尔斯笑了笑。
“琴很喜欢伊蒂丝,”他说,“正常的变种人会在青春期时觉醒能力,但有些更强大的能力在童年时就会觉醒,也会更难以控制。琴的能力非常强大,也非常不稳定,她的精神力量庞大到会支配她自身,甚至影响现实,每当她做噩梦的时候,她的梦境会入侵其他人的意识,所以孩子们都很害怕她。但是伊蒂丝不害怕她,也只有她能够把琴从噩梦中唤醒。”
“因为她的能力?”拉妮娅问。
或许是注意到了拉妮娅的态度,查尔斯也不再用“你”来指代,而是直接说出了那个名字:“是的,伊蒂丝的能力非常……”
他想了想,用了个奇怪的字眼:“特别。”
查尔斯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经历的缘故,她可以通过文字进入其他人的过去,比如日记,如果她看到了其他人的日记,她可以进入写日记的人记忆中的那个场景,然后改变那段记忆,在其中编织出虚假的部分。”
“修改记忆?”杰森问,“就我所知这个可以通过药物来办到。”
查尔斯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摇了摇头:“我想这不一样。”
“心理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心理现象及其影响下精神功能和行为获得的科学,但迄今为止,心理学依旧不可能找出任何心理活动明确的起因。”
人的心理就像是天气系统,南太平洋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半个地球外掀起一场风暴,当一件事发生时,没人知道它会对某个人的心理造成什么样细微的影响,从而导致今后某件事中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当一个人做出某个决定时,也没有人会知道到底是他经历过的哪一瞬间造就了这一刻的他。
查尔斯说:“但是伊蒂丝可以。”
“她能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密地操控人的心理,能够通过编制某段记忆……精准地触发某个时刻下某个人的具体反应。我不清楚她是怎么办到的,这只能用天赋来解释,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知道怎么去……控制别人。”
他不给拉妮娅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琴的状态才能那么快稳定下来,伊蒂丝很照顾琴,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之后她们也一直很要好。”
“然后发生了什么?”拉妮娅敏锐地察觉到了查尔斯这句话背后藏着什么。
查尔斯轻轻垂下眼睛。
“潼恩去世了。”他说。
“知道她去世之后伊蒂丝就变得很奇怪,”查尔斯说,“她忽然对生物学很感兴趣,经常缠着汉克讨教,一开始我没察觉到异常,直到琴说她经常晚上出去,我才发现伊蒂丝……在用‘倪克斯’的代号寻找进行变种人研究的实验室。”
或许是想起了那些惨无人道的人体试验,X教授的眼神微微冷却,语调却依旧温柔优雅:“她想研究自己。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向我们求助,但事实是她宁愿用自己的能力去控制那些人来研究她,把自己送上实验台。”
“也许她是想找出家族诅咒的真相,但是她选择了一条最为错误的路。”
“等我发现的时候,伊蒂丝已经失踪了。”
一个中学年纪的小女孩,就算有那样特别的能力也不可能保护得了自己。
拉妮娅大概能猜到伊蒂丝是怎么失踪的——在追踪一处处实验室的过程中,她的踪迹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或许是诱骗,或许是绑架,总之那个女孩因为自己的草率,把自己推进了深渊之中。
“伊蒂丝失踪之后我们一直在寻找她,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查尔斯说,“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她的短信。”
他把手机解锁,推给拉妮娅,拉妮娅低下头,看到了那封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教授,抱歉离开了你们那么久,不过我很快就能回来了,不要着急,你们只要等待就好:D
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忘记了一切,请不要担心,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好好对待她,如果可以的话,请爱她。”
拉妮娅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日期,眼睛一动不动,瞳光冰结般覆盖着眼眸,仿佛凝固的琥珀。
2015年11月8日。
她在布朗克斯区的公寓里醒来的前一天。
伊蒂丝·芬奇被杀死的前一天。
她闭上了眼睛。
到此为止,伊蒂丝·芬奇人生中的空白只剩下了失踪后到重新出现,而这段时间他们也有了头绪。
下一步——
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微微向内侧压去,隐隐像是要把她揽进怀里。
“我们想过这个了。”杰森低声说。
拉妮娅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不管伊蒂丝在失踪的几年里遭遇了什么,最终她都逃出来了,她离回到泽维尔学院只剩下了一步,她已经到了纽约——
无数光影在她的思绪里旋转,上升,升入不可知的混沌,拉妮娅倏地睁开眼睛。
拉尼亚凯亚计划。她想。
伊蒂丝的名字就静静地躺在这个计划的文件夹里,如果她要和这个计划产生联系,只能是在她失踪的那几年里。
换句话说,作为接手了这个计划的人,莱克斯·卢瑟肯定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谢谢你,查尔斯。”她放下茶杯,轻轻说。
查尔斯眼睛弯了弯:“我很高兴能够帮到你,拉妮娅。如果你还愿意回到泽维尔学院,这里永远欢迎你。”
刚刚拉开椅子起身离开的拉妮娅听到这句话,动作顿了顿。
有一瞬间,她的目光像是在看极为遥远的地方,过了会,才轻轻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已经回不去了。”拉妮娅说。
说完这句话,拉妮娅向杰森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走向门口。
茶杯里的红茶逐渐冷却,查尔斯目送着他们走出房间,在快要出门时,那个黑发的年轻人忽然伸手扶住门框,偏头问了句:“她不向你们求助,有没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身上藏着的东西太过危险?”
查尔斯愣了愣。
然而不等他回答,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房间,房门随之合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微风掀起轻薄的纱幔,盛夏的阳光里,X教授注视着桌上的三杯红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纽黑文,海文庄园。
阿提拉站在单向玻璃后,目光飘忽不定,在玻璃上散漫地游离,仿佛洄游的浮游生物,
房间门敲了两声,很快被推开。
一打开房门,对面房间里凄厉的惨叫和哀嚎瞬间冲进耳蜗,让走进门的秘书生生打了个哆嗦。
强烈的不适和恐惧从脚底冲上头顶,他定了定神,勉强稳定情绪,才匆匆走到阿提拉身边,低声说:“海文先生,您的叔叔伯父们……股东们在客厅里,他们想见您。”
这句话说出口,秘书就屏住了呼吸,低着头盯着地面看,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
他对自己的业务能力一贯矜傲自信,也自认为自己属于带领99%美国民众前进的那1%精英的行列,哪怕是面对白宫来客,他也能不卑不亢应对自如,他也见过那些反社会人格的连环杀人狂,面对那些自认为是捕猎者的渣滓时,他也只会感到厌恶和轻蔑,不会觉得自己也是他们眼中的猎物。
但面对阿提拉·海文时……他总是无法克制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仿佛食物链底端的生物对于上位者骨血里就有那种源自本能的畏惧,就算阿提拉·海文对着他微笑,他也只会觉得是恶龙在舔舐自己的毒牙,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心理学上说那些连环杀人狂共同的特征都是缺乏同理心,不把人类当做自己的同类,认为自己是更高一等的生物,历史上的统治者也会自认为是神,认为自己的王冠源自神赐,就此不把凡人的生死放在心上,但阿提拉·海文两者都不像。
不管是杀人狂还是统治者,他们身上都没有他那种……浑然天成的理所当然,仿佛他和凡人之间的天堑与生俱来,需要他低下头,才能看见地上的芸芸众生。
对面传来的哀嚎越来越虚弱,针刺一样轻轻扎进秘书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站立的方寸地面似乎生长出了无数棘刺,缓慢地刺入他的脚掌,却因为太过缓慢,痛苦都被分解得绵长,踩着他忍受的底线,让他无法不管不顾地痛呼出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阿提拉随口问:“他们想要什么?”
“股东们觉得,”秘书斟酌着词语,“您不需要用这种引人注目的手段发泄,这……不合您的身份。”
对于手握权柄的人来说,想要让一个人消失有太多方法,简单,快捷,方便,他们都习惯这种不见血的方式,所以当阿提拉轻描淡写地让人惩戒那个盗窃者时,这些久居高位的老人们就开始觉得被那股子浊臭的血腥脏了空气,连带着对阿提拉也没了那么多的谨慎,认为他还是年轻气盛,应该有人教会他隐忍。
阿提拉漫不经心地听着,掀了掀唇角:“还有呢?”
秘书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说……”
盗窃的确需要被惩戒,但研究理应继续下去。
关于龙血的研究其实已经停滞了很久,家族一年年往实验室投入大笔资金,却始终成果甚微,缺少更多的样本,这点秘书也知道一点。
但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海文庄园的地下是幼龙孵化的温床。
一个笨手笨脚的蟊贼撕开了阿提拉一直以来的隐瞒,也让那些家族长老们嗅到了气味,想让阿提拉把龙卵让出来用做研究,满心想让这个年轻的继承人屈服。
他们站在上面向下俯瞰太久了,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衰老迟钝,失去了对危险的警觉。
出乎秘书的意料,听完他努力修饰过的转述之后,阿提拉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望着单向玻璃后蠕动的血色人形,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秘书感觉血腥气似乎从缝隙里钻了过来,融入涔涔冷汗,渗透进皮肤表面,钻进骨髓里。
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脚,忽然听见了年轻的海文总裁低语了一声。
“还是养不熟啊。”
恶龙喃喃着,走向单向玻璃,数厘米厚的玻璃在他靠近的瞬间开始无声熔化,玻璃溶液沿着闪烁微弱红光的边缘滴落,他穿过单向玻璃,留下一个人形的洞口。
不成人形的盗窃者跪在他行走的方向上,阿提拉从他身边经过,像是随手把修长的手指搭在他的脑袋上,轻轻一转。
他松开手,被拧掉的头颅从脖颈上滚落,翻滚进角落里。
血泉从脖颈处疯狂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