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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第148章

苦夏

津岛修治出院当天, 恰好是江户川花火大会举办的日子。

他的伤势一点儿都不重, 轻微脑震荡,此外都是皮肉伤, 却硬生生在医院里挨了小几周。原因错综复杂,开始时异能特务科连同夏目漱石还未放弃, 派船打捞异能者搜寻。他们的想法类似[那可是太宰治啊, 怎会死于此, 肯定是用什么方法逃跑了吧]

搜寻坚持到了最后一只搜救船撤离, 显贵、望族、巨亨,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在死亡面前, 人人都是平等的”,饶是花了多少功夫, 也只救了极少数的人,三千宾客死得只剩十位数,大多是失踪,失踪的意思不是“还有生还的余地”而是“连尸体都找不到”。

“也只能放弃吧。”种田山头火对夏目漱石说, 他们是老相识。

夏目漱石沉痛地点头,才过几天,他苍老了许多。

“那孩子怎么办”种田想[太宰君和孑然一生的特务青年不同, 他拖家带口, 说有遗产也不为过。]如何处置遗产成了重要的问题。

夏目漱石沉默一会儿说“我原本认为,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留下遗书的。”他说,“加入异能特务科是有传统的吧,在加入机构的同时写遗书。”

“哎。”种田点头, “信息是统一提交的,遗书按照最传统的形式存在信封中,一般情况下我们会为同僚保密。”

“你们原来还有秘密意识吗”夏目漱石是在针对异能特务科“世上没有秘密”的作风发出嘲讽,监听、跟踪,诸如此类侵犯人权的行为他们做过太多。

针对他喷火似的询问种田却说“这点权利,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夏目漱石沉默了一会儿“抱歉。”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又或者说一只眼睛,“我情绪不大好,向你发泄了,抱歉。”当说完这两句话后,他像是泻气的皮球,而他的头颅深深地弯下去,腰弓着,像座桥。

他的影子倒映在阳光下,矮小又佝偻。

种田山头火没有看他,转头,右侧是海,夏日的清风呼呼地吹着,码头上有二三水手吆喝,海鸥在低空盘旋,时不时俯冲捕食从海里捞得一两条鱼。你看这幅和平安宁的景象,又有谁能想到十天前大海被熊熊火焰笼罩,海面上漂浮焦黑的尸体

[生命是可贵的。]他想着更古不变的道理,几乎有些悲从中来,[每次每次,都是等失去后才会感慨。]

他们俩一生未婚,把命奉献给国家,奉献给理想,到头来一生都在失去,可能就是宿命吧。

请老师接替我的监护权,至于修治君的生活,一律不用操心,想做什么,就随他吧。

这是我一生的请求,拜托了,老师。

“一生的请求吗”夏目漱石认识的太宰治,是很少寻求他人帮助的,因此,他连“谢谢”“抱歉”都很少说,太宰是聪慧的,是天才的,是无所不能的,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

就算是夏目漱石,在看他身量越来越高,越来越有成年人的体态之后,难免忘记小时候太宰治的模样。

他手攥紧学生留下的纸条,口里全是苦味,这种苦与茶叶的苦不同,一口下去,别说是回甘了,细细品味,越来越让他难过。

[是苦夏的味道啊。]

“怎么样,修治君。”夏目漱石坐在病床边的小椅子上,他难得脱下小圆礼帽,趾高气昂的胡子可能感应到主人的情绪,竟顺从地向下垂,他看津岛修治的半张脸,惴惴不安的同时也有些恍惚,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跟太宰治没有区别,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啊。

头次见到太宰,他也是如此大小,十岁的孩子相较同龄人分外高挑,对大人来说却还是小小一只,他穿着合身衬衫黑外套,怀里抱着帆布书包,里面装满了书。

“为什么不把书包背在背上”他记得自己问。

“书包带子被割断了。”小孩儿笑盈盈地回应。

[被欺负了]夏目漱石只能想。

小孩儿慢条斯理地讲解“弱者都一样,纵使有强健的身躯,大脑却不怎么好使,他们明明知道智谋上无法与我相提并论,坚硬的拳头又不会落在我身上,结果竟然想出这种阴招,被发现后立即一哄而散不让我逮到罪魁祸首,胆子小却还要做,一面瑟瑟发抖害怕报复落在自己身上,一面又要逞暂时的爽快。”他长叹一口气,在夏目漱石看来,滑稽又可爱,“真麻烦啊。”

“你是怎么做的。”因太过好奇太宰的处理方式,夏目漱石干脆弯腰与他攀谈起来。

“还能怎么做。”太宰治说,“一个人被关在女厕所的隔间,一个人被关在废弃的音乐教室,一个人被关在体育用品储藏间,最后一个正在教室办公室里罚站。”

“对顽劣的孩童,只能用粗暴的手段报复。”

“失陪了。”说完后,他装模作样地鞠躬,“接下来还有场考试。”

夏目漱石记得,今天是东大开放少年班招生考的日子。

“我是太宰君大学时代的老师,准确说我还是他修士与博士时代的导师。”他对津岛修治说,“按照太宰君的遗嘱,在他死后,我会成为你的新监护人。”夏目漱石是位巧言善辩的人物,你很少从他口中听见如此干涩又不经修饰的言语,“怎么样,修治君,你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吗,还是说”

小孩突兀地笑了一下,近乎于“呵”的气音在房间里回荡,夏目漱石听后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就连你们都判了他死刑吗”津岛修治说,“哎呀,看来太宰先生真没救了。”

夏目漱石近些年与太宰治的交流不少,只可惜他们的通讯永远在谈国家大事,广义上的国家,有国没有家,私底下的事,太宰治从来都报喜不报忧,他只知道最看重的得意门生收养了本家的小孩儿,却连他不肯称成年人为“太宰先生”都不知晓,纵使修治君说了“太宰先生”他也听不出什么问题。

夏目漱石不想说也说不出“请你节哀”“我很遗憾”,他终身未婚,没有小孩,只将些学生视看作半个孩子,在学生中太宰无疑是特殊的那个,他对他视若亲子。

他把十多岁的太宰治捡回家,像是从街上领了一条孤零零的野狗,之后几年孩童成长于他的书房与课堂间。

自己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就无法说风凉话,他失去了大半个儿子,津岛修治失去了大半个父亲,又谁能安慰谁。

“我知道了。”津岛修治说,“既然这样,我就一个人住吧,太宰先生的话应该交代了不是譬如说我能独自料理生活之类的话,他大概不会想给我找个看护人。”在上幽灵船之前,津岛修治绝对不这么看,但下船后,纵使缺乏精准的记忆,当时的情感波动却保留下来。

“是的。”

“那请让我一人独居吧。”他蜷缩回被子里,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夏目漱石走了。

津岛修治从床上爬起来。

他爬下船,打开窗户。

八月多的横滨,已经很炎热了,中午温度高达三十六七摄氏度,窗外黏着的热气上有丝丝缕缕的海腥味缠绕,于是这里的夏天不仅炎热还潮湿,他认为自己泡在海水缸里,有人在钵盂的底部添柴烧火。水温不断升高、不断升高,介于沸腾的零界点,蓬松的黑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形成丝丝缕缕一条一条,贴在他的额头上,偶尔还能看见几滴汗珠顺着光滑的脸部线条滑落,没入宽敞的衣领中。

[好热。]

想起生死一线时的灼热感,是什么时候体会到的,在船爆炸之际,在火海之中。

[好热啊。]

他捂住了肩膀,身处火海之中,不可能不受伤,区别只是轻重罢了,他的左肩头有烧伤,不很严重,但烧伤附带的疼痛就像是潮湿的热气,缠绕他身。

夏天实在是不适合受伤的季节啊,天热导致感染较其他时节高发,对伤者而言,修复伤痛要难上很多倍。

真是苦夏啊。

他的呼吸不大顺畅,是因外面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还是因夏目漱石刚才讲得一番话总之,津岛修治君的脊背崩得很直,过于直了,他同被拉伸到极致的琴弦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

“哗啦”他猛地抄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冰冷的水洒了一地,右手高高抬起,以能够使出的最大力气向墙壁猛地扔过去。

“咔嚓”

杯子碎了,碎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它的碎片四处迸溅,却没有伤到津岛修治,瘦竹竿一样的孩子捂住自己的脸,跪在地上。

织田作之助听见了一声哀鸣,不是含哭声的哀鸣,而是凶猛肉食动物小时候,因失去庇护他的父母而从灵魂深处发出的鸣叫。

他把两张花火大会的门票收起来,转身,离门口而去。

先前他自说自话聊起夏日的烟花,津岛修治故作不感兴趣地偏头,而织田作之助却借用他属于杀手的敏锐探知力发现对方的情绪有些不对,于是花了点钱从网上收到观赏席门票,准备带他出去看看。

[现在看来,不是好时候。]

他驻足,看窗外被阳光融化蒸腾的水蒸气,听阵阵蝉鸣。

[这个夏天,实在是太难过了。]

寒秋

“请收好。”西装丽人双手持准入证递给织田作之助,后者则躬身致谢,同时双手接过,卡片质地坚硬,抬头写东京大学的名字,他略显呆板的照片映在校园卡左侧,右侧则写了个人信息。

织田作之助没有求学背景,你哪怕入侵文化省系统,查受到义务教育的学生的姓名,也不会有他的资料,从幼稚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一片空白。

这世界教育普及做得就那样,没上学的大有人在,他运气不错,受到了另一系统的完整教育,不至于成为文盲,甚至比起同龄人更加知识广博。

去年夏天之后,还在上升期的织田作之助就在杀手界激流勇退起来,曾经的老师找到他问他怎么“金盆洗手”了,他回答说“就是不大想做了。”

老师问“你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可能是想当小说家,在此之前半工半读做点准备吧。”

小说家,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职业听得老师目瞪口呆,他琢磨着,上下打量织田的脸,觉得他还是块楞楞的木头,但在某个瞬间却从他脸上找到了活人气。

“你说实话。”老师皱眉头说,“我要知道真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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